喜宴_金屋藏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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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宴

  赵闻筝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给自己做心理建设,其中狠掐自己的大腿十次,自扇耳光三次,饱受蚊子与秋风的折磨,甚至差点跳湖,才不得不接受自己穿书了这一事实。

  在确信自己至少短时间内只能留在这个世界后,他就不敢再在外面耽搁下去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转身回房。

  刚走过湖边的小竹林,人声便骤然喧闹了起来。浓烈到刺鼻的酒香混合着菜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,笑声,骂声,颠倒的醉话,模糊的呓语,混成了一片;门楣上高挂的大红灯笼驱散了稠黑的夜色,显出一种温暖的喜庆。

  很显然,这是一场喜宴。

  然而,作为这场喜事的主人公之一的赵闻筝,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,却只觉得心情沉重。

  他跨过一个横躺在地上的醉鬼,几乎是麻木地穿过人群,要往他的新房走去。

  好不容易走到月亮门,却有一个人突然勾住了他的肩,大声道:“三哥这就走了?”

  那人一开口就是一股子臭烘烘的酒气,差点把赵闻筝熏闭过气。他根本不认识这人是谁,兼心情焦虑,便皱着眉把那人的手挥下去,勉强维持着体面,客气道:

  “我去看看他,玩得开心。”

  结果那人一听就来劲了,抓着他说高声嚷嚷:“三哥要带我们去看嫂子呢!”

  旁边几个纨绔被这一声引起了注意。霎时间齐刷刷看了过来,纷纷道:“我也要去!”

  “我还没见过男嫂子是什么样呢。”

  赵闻筝心里一沉:“不了吧……”

  “怎么能说不呢!哪家成亲不让兄弟伙闹洞房的?大姑娘都不怕,咱们嫂子还是个男人呢,怎么就不行了?”

  “就是就是。”

  “闹洞房”这仨字似乎触动了他们的某些回忆,顿时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都冒了出来,赵闻筝愈听,眉头皱得愈紧,到得后来,那几人竟然还开始推着他往新房走时,心头郁积的反感和烦躁,还有对性命的担忧瞬间齐齐爆发,他终于忍不住,猛地一把挥开了那些人压在他肩头的手,厉声喝道:

  “闹够了没有!”

  周遭忽然一寂。

  赵闻筝半是真心,半是做戏,板着脸,严厉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,铿锵道:

  “不管游昭从前如何,他既然嫁给了我,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,那便与我夫妇一体。你们这样冒犯他,是在看不起我吗?”

  几个纨绔哑了,瞪大了眼睛,仿若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。

  赵闻筝不给他们辩驳的机会,也不管其余客人异样的眼光,冷着脸丢下一句“就这样”,便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
  因他方才那番话过于迷惑,这回没有人拦他。

  赵闻筝大步走到了布置得并不精心的喜房前,屏退了下人,就再维持不住威严的面具,对着虚掩的房门发起了愁。

  好一会儿,他才又打起精神,抹了把脸,视死如归地推开了门。

  喜房的位置颇偏僻,完全听不到筵席那边的吵闹声。屋内红烛摇曳,落针可闻的寂静里,赵闻筝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。

  但屋里却是有人的。

  赵闻筝心里直打鼓,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,做贼似的,一步一步地往里走。撩开珠帘时的声响都能让他心脏狂跳。

  ——但完全不是因为喜悦或者激动。

  他只是很单纯地在害怕。

  他走进内室,便看到了他的“新娘子”。

  如前文所说,他的“妻子”,是个男人。

  但同为男人,他在外面左右逢源,吃酒说笑,他的“妻子”却只能像个女人一样在喜房里等他。

  他甚至还穿着女子的嫁衣,头上盖着红盖头,连指甲都被涂了艳丽的蔻丹。

  在这个明显重男轻女的书中世界里,这其中的侮辱意味,不言而喻。

  赵闻筝紧张地吞咽了一下,原地复习了一遍自己的计划,压下心底的愧疚,尽可能镇定地朝喜床走过去。

  “新娘”始终一动不动,端坐着,就像一尊过分精细的雕像。

  这加剧了赵闻筝的紧张感,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用喜秤挑开了红盖头,含笑道:

  “久等了吧?”

  红色的盖头掀开,“新娘”终于有了反应,朝他抬起头来,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,和一双……

  黯淡无神的眼睛。

  那毫无疑问是一双好看的眼睛,眼型标致,瞳仁清亮,眼尾有个微妙的,向下的弧度,修长而柔和。

  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宁和无害——甚至是有些脆弱的。

  被这么一双黯然的眼睛一看,赵闻筝心头的愧疚感又翻涌了起来。他当然知道对方是看不见他的,也恰恰因此,那种内疚愈发强烈了起来。

  因为这人现在遭遇的一切,眼盲,残疾,以男子之身穿上嫁衣嫁给另一个男人——这一切,都是原主一手造成的。

  ——就因为原主爱慕自己所在宗门的一个许姓师兄,而那个师兄,却对这人青睐有加。

  而他明知如此,却要为了保命,仗着对方什么都不知道,就去欺骗他。

  只因为若是按照原本的剧情,那个师兄会在七日后打上门来,揭穿一切真相。

  原主家世不错,在家族里也算受宠,他胡作非为惯了,哪里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一本书,而他欺凌的对象,恰恰是这本书的主角。

  七天后,他就会失去原有的一切,在吃尽苦头后,死于非命。

  两人“对视”片刻,赵闻筝狼狈地移开了视线,只有语气还算平静:

  “我是赵闻筝,是你的……伴侣。你应该没听说过我,可我一直都知道你,游昭。”

  赵闻筝不是很在乎原主的身份地位,可自己的性命,他还是在乎的。他不得不尽可能地获取游昭的好感,以期对方在知道真相后能稍微心软,留他一命。

  游昭的睫毛颤了颤,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:“闻筝?”

  他果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。

  游昭是天赋卓绝的内门弟子,而原主只是靠家世勉强进去的外门弟子。这两人,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。

  赵闻筝苦笑,愈发觉得原主心性残忍。

  但他心念一转,又自嘲地想,他自己又能好到那里去呢?

  他昧着良心说:“是,我是闻筝。许师兄你记得吗?你以前,常常和他在一处。我……我从很早的时候,就注意到你了。”

  游昭安静地听着。

  赵闻筝一咬牙,握住了他冰冷的手,感到那消瘦的手抖了一下,自己的心也不禁跟着一抖,道:

  “我知道你对于如今的情况,必然是困惑而不安的。我想告诉你的是,我娶你,是因为我真心喜欢你;我不会逼你做不好的事,会尊重你,尽我可能地对你好。”

  游昭眼睛微微睁大:“你喜欢我?”

  赵闻筝应得艰难:“……是。”

  游昭神情茫然:“可我只是一个废人呀。”

  赵闻筝心里一凉:“我会治好你的。”

  游昭沉默片刻:“之前,许师兄来看过我,他说,我这样的情况,要治好,希望不大。”

  赵闻筝斩钉截铁道:“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,我都会治好你的。”

  这本来就是他欠他的。

  游昭怔了怔,似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他这么好。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,轻声道:“那谢谢你啦。”

  赵闻筝硬着头皮说:“不用谢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
  游昭用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“看”着他:“你对我这么好,我会报答你的。”

  赵闻筝:“不用,这真的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
  “怎么会不用呢?”游昭微笑着,认真地反驳他,“就算你喜欢我,我也不能白白消受你的恩情。”

  游昭温柔地说:“所以,我一定会报答你的。”

  赵闻筝心虚到抬不起头来,也因此,错过了游昭脸上一闪而逝的诡秘笑意。

  他委实无颜面对受害者对他的感激,只好匆匆转移了话题:“这里偏僻,又冷,我怕我照顾不到你。你如果不介意,愿意搬去我那儿吗?”原主娶游昭,本就是为了侮辱。他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要娶一个男妻。

  在原著中,游昭被原主暗算后,本来是应该在宗门内好生调养身体的,可原主得寸进尺,愣是设法让他无法安生在宗门中休养,不得已回了老家——一个离宗门甚远的偏僻小城。

  游昭家境并不富裕。生母早逝,父亲另娶,继母诞下一双儿女后便坏了身子,常年缠绵病榻。

  当初游昭进宗门,本就有一半是为了补贴家用。

  而现在,这每个月的补贴没了,他本人反倒要家里来养,这对这个家庭来说,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原主大摇大摆地来了,大张旗鼓地买下了小城里最大的房子,然后找上游昭,表示只要他肯嫁给他,他就愿意出手治好游昭的继母,还能扶持他的一家人。

  游昭正是人生低谷期,又不知原主正是他的仇人,绝望中便答应了。

 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荒唐的婚礼。

  原主这边,来参加的就只有他的几个狐朋狗友,长辈是一个没来;他买了好大一座别院,可给游昭的喜房,却是只选了一处久无人住的背阴房间,随意打扫了一下,一应用具,皆是下品。此后七天,游昭便被关在这里,受尽折磨。

  赵闻筝迫不得已骗他,心里已是愧疚万分,再见他重伤未愈,脆弱消瘦,又添十二分怜惜,哪还能让他住在这荒凉的地方受苦?

  但他话一出口,又觉得自己唐突,忙补充道:“当然,如果你不愿意,我就让人过来把这里布置一下。”

  游昭微微垂头,道:“我倒是没什么不愿意的,可……”

  赵闻筝跟着看向他掩盖在大红裙摆下的双腿,心口一窒,艰涩道:“我找人来帮你。”

  游昭本来是有轮椅的,可也被原主销毁了。

  毕竟,他就喜欢游昭狼狈的样子。

  眼下是深夜,赵闻筝一时半会也变不出一把轮椅,只好先委屈一下游昭了。

  游昭却仰脸看他:“你不是说,你喜欢我么?”

  赵闻筝一顿:“……嗯?”

  游昭不解: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别人来帮我呢?”

  赵闻筝:“……”

  片刻后,他俯身为游昭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凤冠,一只手扶住他的腰,一只手放在他的腿弯处,试探着按了按:“会疼吗?”

  游昭闷哼一声,苍白着脸说:“没关系,我忍得住。”

  他双手圈住赵闻筝的脖颈,温顺地任对方把他抱了起来。

  他的重量轻极了,隔着繁复的嫁衣,赵闻筝都能清晰地摸出他骨骼的形状,腰和腿都细得不像一个成年男人。

  赵闻筝怀疑他可能瘦得就只剩这一把骨头了。

  他抱着游昭往外走去,没走几步,就感到游昭默默地把脑袋依到了他的肩窝。

  方才赵闻筝不觉得他轻飘飘的体重算负累,这一瞬间,却差点被心头急剧翻涌的强烈内疚压垮。

  他叫了个小厮带路,待到了原主住的寻欢院,却见廊檐下站着个人。

  那人远远地见到他,便嬉笑道:“三哥,你方才去哪儿了,我等你半天……”

  他忽然看见赵闻筝怀里还抱着个人,笑容缓缓消失,皱眉道:“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?”

  赵闻筝认出这是先前在月亮门拦住他的人,看架势应该是原主的狐朋狗友之一,名字叫什么,他想不起来,但这不妨碍他端着架子,平静地反问回去:

  “他是我夫人,我要和他一起住,有什么不可以吗?”

  那人神情僵了一下:“你来真的?”

  赵闻筝严肃道:“我都和他成亲了,难道还能有假?”

  那人顿时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:“不是,赵闻筝你是喝醉了吗?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和他成亲?你……”

  赵闻筝截然打断:“不论是为什么,他都已经是我的夫人了。我方才跟你们说的是真心话,不是逢场作戏。我希望你们今后看他就和看我一样,倘若做不到,那以后也不必往来了。”

  那人:“……?”

  那人慢慢张大了嘴,好一会儿才道:“你吃错药了?他一个男人,连你的长辈都没见过,算什么夫人?”

  “我明日就会带他回家。”赵闻筝往前走,“就这样吧,游昭身体不好,受不得凉,有什么事,明天再说吧。”

  那人被驳了面子,难堪不已,怒道:“赵闻筝你还记得我是谁吗?”

  “不记得了。”赵闻筝头也不抬,“你是谁?”

  “……”那人无语了,“你还真是喝醉了啊。行吧,那你就抱着他吧,等明天,你要是不后悔,我徐峰就跟你姓。”

  赵闻筝隐隐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,但也没多想,表情波澜不惊地抱着游昭径直进了房间。

  小厮带上门出去了。这是原主的住处,坐北朝南,房间宽阔而明亮,里间放一张拔步床,床前错落有致地摆着矮凳,香炉,果盘等物,温暖如春,比游昭那个新房里的架子床不知要奢华了多少倍。

  赵闻筝第一次见到这种拔步床,却压根没心思欣赏,轻手轻脚地把游昭放到床榻上,道:

  “时间不早了,你今天想必也累坏了,早些休息吧。”

  他怕游昭误会,补充道:“我不在这边睡,你放心。”

  游昭便问:“那你去哪儿睡呢?”

  “我去书房。”赵闻筝若无其事,“刚好还有些事要处理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这一问一答之间和谐无比,有那么一瞬间,赵闻筝还真有种自己和他是一对恩爱夫妻的错觉。

  可分明只是才认识的陌生人。

  他摇摇头,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挥出脑海,但抬眼看到游昭一身嫁衣,终究难免有些触动。

  他犹豫了一下,慢慢地蹲下来,一只手郑重地握着游昭的手,微微扬起脸,注视着游昭的眼睛,一字一句说得诚恳极了:

  “我知道现在我说这些话,可能没办法让你信服。”

  ——因为确实是在说假话。

  “我也不能解释,这一天,甚至是之前,因为我的缘故,让你受到的不好的对待。”

  ——因为解释不了。

  “但是,从今天起,我一定会对你好的。不论以后如何,我希望你在赵家的每一天,都能过得好,也希望,如果有什么人让你受了委屈,你能立刻告诉我。方才说要治好你,也不是骗你。我是真心的,如果可以,你能相信我吗?”

  游昭几乎是立刻就笑着说:“好呀。”

  他答应得这么轻易,仿佛想也没想,就把全部的信任都交给了他,赵闻筝反而一下子从方才的微妙心境中清醒过来。

  他认为自己无法,也不配游昭的如此信赖,自嘲一笑,垂眼看着游昭瘦骨嶙峋的手,道:

  “你不相信也没关系,我现在说这话,本来就有把黑的说成白的的嫌疑。”

  游昭却说:“这有什么呢,反正我又看不见,就算你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,我也会相信你的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倏尔又是微微一笑,轻声说:“而且,你不会骗我的,对吗?”

  赵闻筝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这样说,心头狠狠一震,明知道他看不见,一瞬间却还是觉得自己的满腹算计都无所遁形。

  游昭说,你不会骗我的,对吗?

  可他却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,就对他说了谎。

  他再次感到歉疚。

  他和游昭相处不过半个时辰,却无时无刻不饱受内疚的煎熬。他心潮起伏,张了张嘴,差点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游昭全盘托出,但到了最后,他还是忍住了。

  赵闻筝不太顺畅地说:“嗯,我会治好你的。”

  游昭这么相信他,他却连一句“我以后都不会骗你”都说不出。

  他想,多可笑。

  他甚至没脸再握着游昭的手,回想着方才信誓旦旦地说着谎言的自己,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卑劣过。

  然后他仓促地收回手,匆匆道:“我叫下人来服侍你。”

  便一刻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,脸上火辣辣地,落荒而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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