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3.大梦不觉_诓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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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3.大梦不觉

  裴戎做了梦。

  梦见白玉京里,雪满苍山,万籁皆寂,但余钟磬悠远。人家住户灭了灶火,收拾店面,将街边玩耍的孩童抱入屋中。长街打扫得纤尘不染,洒满芬芳花瓣,人们髻簪桃枝,沿街等待。仙人的马蹄哒哒踏过,风卷残红,那一道道雪衣华裘的身影,仿若从清圣的经卷中走来。

  小裴戎被锁在幽深的宅院里,苍白小脸贴着外墙,透过窗格偷看仙人出游。小谈玄骑在墙上,向他伸手。那时他瘦得可怜,小谈玄也是个弱鸡。爬不上去,便跳起去抓小谈玄的手腕,依旧没能翻上墙头,还将对方囫囵个儿地拽了下来。

  仙人队伍中,一个坐在云追马上,像是商崔嵬的少年被惊动,回头对上窗格中两道目光。他善意地笑了笑,将手中代表祝福的桃花枝抛入墙内。须臾,又被不领情的孩子们丢了出来,被街边的人们哄抢而去。

  院子里的樱桃红了三次,蕉叶绿了又黄。

  一个夜里,小裴戎被大觉师唤醒,拎上马背。孩子瘦弱的身躯被大人揣在怀里,乌溜溜的眼睛从厚密的风毛间望去。外面的天地是那样新奇,什么也看不够,什么都好奇,再困乏也舍不得闭上眼睛。大觉师带着他,离开白玉京,顺着苍梧道北上,取道今川,入青州后转向东,来到昆仑。

  昆仑群山里有一座孤坟,没立石碑,只一掊矮矮土丘,铺满荒草。

  大觉师压着小裴戎的脑袋,面对孤坟,三跪三叩。然后抱着他,坐在坟边,取出长箫,吹一曲《忆故人》。像是荒凉的叹息,与瑟风、秋雁长鸣。

  “裴昭,对不住。你交代我的事情,我搞砸了。你的儿子,我保不住。”大觉师好似哭了,又好似没有。最后他掘开坟土,取走一柄碧如秋水的长剑,交给孩子抱着,嘱咐他道:“这是你父亲的遗物,多看看,多摸摸罢。回去以后,它便是别人的了。”

  再后来,春风又许一年,满城烟柳,飞花时节。

  稍微长高点的孩子,安安静静地坐在侧殿里,朦胧的争吵声隔着雪墙门扉传来,貌似是师尊在与殿尊们争论他的去处。

  百无聊赖中,他东张西望。侧殿里挂满了卷轴,宛如水墨图林,皆是名家之作。他艰难地认着上面的字句,但是没人教他识字,如看天书一般。

  然后,大人们吵出了结果,大觉师一败涂地。暴怒的师尊像个疯子,令孩子有些惧怕。他亲自将伪装成孤儿的小裴戎,送到贩售幼童至苦海的货船上。临走前,他握住孩子的手,看进他的眼睛,如北方一望无垠的荒凉冻土,黯淡又哀戚。

  “你是裴昭的儿子,你的身上流淌着罗浮最纯粹的血脉。苦海染不黑你,也杀不死你。切记,切记!”

  梦到这里,开始变得晦暗,仿佛秋日过去迎来寒夜,将天边最后一缕光明收去。

  在千百片零零碎碎的回忆中,裴戎梦见一次普普通通的暗杀。

  那时,他只是数千名刺奴中的一个。

  与一名要好的同伴联手,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刺杀。

  天香楼的主人,在宴请宾客之时,于众目睽睽之下,被一根钢索绞断脖子。杀人者不曾露面,便用一张强弓,连着钩锁,在百来人的眼皮子底下,取走滚落的头颅。

  在他们反应过来,冲出酒楼之时,裴戎与他的同伙早已逃之夭夭。

  裴戎将人头塞在牛皮口袋里,拴在腰间,与酒葫芦靠在一处,随着他们在屋顶上的奔跑、跳跃,轻快地晃荡。

  两人逃出城外,在树林间漫步,开心地谈论归海之后,能够得到的封赏。

  前一刻,伙伴还笑眯眯地拉着裴戎,说要喝酒庆功,不醉不归。下一刻,便将带血的钢索,绞住裴戎脖颈。

  当时已近年关,今年的金牌杀手将在一百多年轻名刺奴中决出。裴戎是居榜首,对方居次位,且人头数目差距颇大,若想上位,只能杀掉裴戎。

  冰冷的触感贴上脖颈的一刹那,裴戎明白这名好友的心思。

  两人几乎同时拔出匕首,捅入对方的胸膛。

  裴戎径直捅入了对方的肺里。而伙伴则撞上一件铁器,匕尖被迫滑开,斜插入裴戎的肋下,并用力一绞,撕开一道巨大裂口。

  裴戎一脚将他踹开,捂住伤口,拔刀而上。对方亦拖着急促而刺耳的呼吸,旋身切刀,与裴戎厮杀在一起。

  最终,那名刺奴死了。

  不是死在裴戎手里,而是在激烈的打斗中,鲜血灌入撕裂的肺部,窒息而亡。

  一见他倒下,裴戎利落地将他拖进一旁的树林中就地掩埋。

  然后捂着腹部,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,最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,冰冷的泥浆渐了一身。

  因为那场厮杀太过激烈与专注,裴戎这才发现,不知何时,天上下起暴雨,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犹如针刺。

  他艰难地从一地泥泞中,爬至道路旁的一片芭蕉前,翻身躲了进去。碧油油的阔叶遮蔽身体,雨珠打在蕉叶上,噼里啪啦。雨水顺着叶脉淌落,汇成涓涓细流,将他浸泡其中。

  除了腹部的伤口,一根肋骨断在胸腔里,而疗伤的药物全毁在打斗中。

  齿冠紧切,调动内息,小心翼翼避开内脏,迫使那根肋骨回到原处。

  忍耐着痛苦,一声不吭,用蕉叶裹住破开的伤口。

  处理好一切,终于长舒一气,仰面躺在芭蕉下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随着时间推移,席卷而来的是寒战、高热……他一面忍耐,一面睁大眼睛,从蕉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,有数支马队与车辆,飞速驰过。

  不敢确定,那是否是天香楼搜寻刺客的队伍,只能屏住呼吸,不让他们发觉此地有一点活人的迹象。

  那时,他刚满十五岁,半大不小的。说是孩子,手上人命多得骇人,说是男人,他的身体还不曾历经过成长的洗礼。

  车辙与马蹄溅起泥水,渐在脸上,睫羽颤颤地挂着雨珠,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。

  还太早,你要撑住……

  还太早,你要撑住。

  裴戎默念道,眼皮动了动,平静睁开。

  牙齿用力咬住舌尖,瞬间从恍惚中清醒,坐直身体,谨慎观察四周。

  他身处一座陌生的洞窟,暮色已至,只有一点微光从洞口照入。洞中有些阴冷与潮湿,但被身边燃起篝火驱散。

  漆黑的披风从肩头滑落,裴戎抓住它,看了看,这是阿蟾身上的。

  裴戎想要翻身而起,刚一发力,便痛得弓腰发颤。将披风从右腿上掀开,鞋袜被褪下,苍白的肌肤青紫交错,敷着厚厚药泥,被人用两块削得平整的木板夹住,包扎得规整仔细。

  裴戎漠然凝注伤处,没有思考自己为何会受伤,而是对自己忍耐疼痛的能力下降感到不解。

  不过断腿而已,为何比以往被人拿刀子捅个对穿,还要忍受不住?

  裴戎忽然想到什么,内视丹田,空空如也,运气提息,身躯一片空乏。

  瞳眸微微放大,扯开衣襟,揉按少阳、余阙等穴位,经络通畅,没有丝毫异常。再仔细检查身体,除了腿骨裂之伤,其他一切安好。

  多番查验无果后,拉上衣襟,扎好腰带,抚平衣衫的褶皱。

  安静端坐,却细细地发起了抖。

 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惶恐过了。

  一个杀手,失去了杀人的本事,如何能在苦海立足?何况,还有个拓跋飞沙对他虎视眈眈,若是对方知晓这一情况,定然不会介意对他落井下石。

  若是他逃离苦海,回到慈,霄河殿尊又会如何对他?他会迎来如顾子瞻一般的结局么?

  裴戎压低沾着冷汗的眉眼,压下将心中混乱的恐惧。

  还有一个办法,他心道。

  “欲要杀人,先要杀己,形容枯槁,心如死灰,诛法灭道,无我无度,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……”

  默念歌诀,企图用那股诡异的杀意刺激身体,找回莫名消失的修为。

  然而,失去能为的身躯,仿佛承受不住这股杀气,从骨缝间渗出寒气。

  裴戎向来对自己心狠,正要义无反顾令杀意爆发,有人沉声道:“别念死人刀的歌诀。”

  裴戎微微一惊,杀意溃散,转头望向洞口。

  是阿蟾,提着一只柳篮,缓步走来。

  洞外应是下过一场细雨,高束的墨发微湿,黏着白皙的面颊与脖颈。袖口、衣袂沾着露水,靠近裴戎时,裹挟着清冷的寒气。

  阿蟾拂袖扫了扫地上的尘土,倚靠石壁,曲腿而坐。

  青纹面具掀开,斜扣于后脑。火光将他的影子拓在石壁上,嶒峻昳丽得如铁画银钩。

  裴戎注目他,等着下文。

  阿蟾却没了下文,将柳篮搁在腿剑,从容挑拣起里面的东西。

  篮子装了不少,红薯、葫芦、党参、野姜……用蕉叶裹成的水瓮,里面盛着清水,摇曳着温柔的银波。

  阿蟾伸手去取蕉叶瓮时,一尾毒藏在篮中的金环蛇猛然穿出。

  玉色手指微动,如拈花一般,捏住毒蛇三寸。

  金环蛇惊得蜷起,阿蟾没有伤害它,反而用手指细细抚摸它的腹部,竟将它越摸越软,慵懒地用尾巴勾缠阿蟾的手腕。

  阿蟾将金环蛇放在地上,对方在石间绕来绕去,还有些留恋不去的模样。一块石子弹在它额头,它吃痛地嘶嘶一声,飞快游走了。

  阿蟾取出蕉叶瓮,凑到裴戎唇边。

  冰凉的水汽粘在唇上,裴戎这才发觉嗓子干得发火,嘴唇皱得起皮。

  但他没喝,握住阿蟾手腕,问道:“你喝了么。”

  阿蟾淡淡地笑了笑:“洞外有一条溪流。”

  裴戎这才就着蕉叶,将一瓮水饮尽。

  阿蟾手臂抬高时,袖子从腕上垂落,露出半截小臂,嵌有数枚裂开的伤痕,但无血渗出。

  裴戎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  阿蟾喂完清水,抖落袖子,遮住伤痕。

  “我们被鲲鱼吞入腹中后,跌入一方陌生天地。这里似乎有灭法禁制镇压,你受震昏迷,我一身修为也被禁锢。”

  “我俩从天上摔入深谷,颇废了一番功夫,才得以着陆。我的身体与你的腿,都是那时受伤的。”

 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,但裴戎能够想象,阿蟾被禁锢能为,化为凡人,抱着一个昏迷之人坠入深谷,想要平安落地,必然不是那般容易的。

  阿蟾从裴戎腰间拔出匕首,掂了掂,剖开葫芦,去瓤留壳,做成锅碗。

  垒灶架起盛满清水的半截葫芦壳,等水烧开,旋刀飞快削起红薯。

  感觉到裴戎依旧凝视他的目光,头也不抬,道:“本体还在长泰城外,这具身体是用泥土捏成,不惧伤痛,我无碍的。”

  将红薯丢入水中,盖上另外半截葫芦壳。

  弄来一块擦洗干净的平滑石板,处理起姜丝、茱萸等物。

  手法极为娴熟,优雅。

  将煮软的红薯捣碎成泥,放入处理好的佐料,熬成一碗稠粥。用从衣服上扯下,沾湿拧干后的布块垫着,端给裴戎。

  裴戎捧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稠粥,出神的瞧着葫芦碗里金红漂亮的色泽,飘着切成薄片的党参,与粥边点缀的一朵白色小花。

  在苦海,阿蟾最常干的事情,就是坐在海岸边喂鹰,和与他闲聊些外边儿的事情。

  看着那样干净优雅的阿蟾,裴戎曾想过,若是阿蟾有属于自己的身世,也许是士族公子,也许是世外高人,宛如流云飞霜,不染红尘烟迹。

  却从来没想过,阿蟾竟有如此烟火气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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